祖峰:如果有一个欲罢不能的故事,我会再去讲
祖峰 图/受访者提供
《家庭简史》剧照 图/制片方提供
林见捷 图/制片方提供
在不久前落幕的柏林电影节上,青年导演林见捷的首部长片《家庭简史》在全景单元放映,广受观众好评和国际卖家青睐。影片讲述了一个中产家庭的故事:高中生涂伟的父亲是精英生物学者,母亲是优雅的全职太太。涂伟住着舒适大宅、生活优渥、爱好击剑。除了考试,他的生活中似乎再无烦心事。然而,有一天涂伟将自己的同学幼年丧母,长期被父亲家暴的严硕带回家。这位外来少年的闯入,让这个表面完美的家庭渐渐露出它的脆弱。北青艺评在柏林映后采访了祖峰和林见捷,和他们聊了聊关于电影,关于表演,关于创作。
为什么愿意接演《家庭简史》?
北青艺评:祖峰老师,听说你挑剧本挺严格,你为什么愿意接《家庭简史》这个剧本?
祖峰:一般经纪人给我一个剧本,我都会看一下。刚才我还跟别人聊到,一个剧本好不好,在于看它的速度,它如果写得好的话,你会很快就看完了。而《家庭简史》这个剧本,我就是一口气看完的,之后我就发了一个信息到我们的工作群里,我觉得写得很好。
北青艺评:决定接下涂父这个角色后,你为角色做了人物小传么?
祖峰:做,但是我可能比较懒,我是不会形成文字那种人。我看有的演员是在剧本上写好多字,但是我的剧本是干干净净的,而且我也从来不把自己的对白用彩色笔这么画出来,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画出来,那我就只会看自己的台词了,我是需要看别人的台词的。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要求我们做人物小传,确实是要写出来的。毕业之后,其实程序还是一样的,只是没有形成文字。
北青艺评:涂父这个角色为什么能够打动你?
祖峰:我觉得就是这个人物我很认同。尽管我现实中的家庭关系并不是影片里描写的这种父子关系,但这个人物身上有很多位父亲的影子。同时,我觉得他跟我也有一些重合的地方。比方说,听古典乐这点,我上大学之前,20多岁的时候,差不多上世纪90年代初,那会儿大家都在听港台流行音乐,到90年代末,我就再也不听流行音乐了,就开始听古典音乐。这就跟涂父这个人物有点儿像,然后我平时也练书法,打网球。
涂父跟我不一样的那些东西,我也能理解,比如他跟孩子的那种交流方式,是有一些普遍性的。可能中国人或者说东亚人在亲子关系里面,家长就是会羞于表达对自己孩子的爱或者满意、表扬。
还会再做导演吗?
北青艺评:《家庭简史》是你第一次与新人导演合作,你自己在做《六欲天》导演时也算是这个领域的新人,会不会偷偷去比较下。
祖峰:倒不是比较,有的时候你会去想这场戏,如果换我会怎么去处理,会怎么拍。我觉得这很正常,所有的专业,比如你写文章可能也是这样,同一个命题,他那么写,那我会从哪个角度去写。
但是因为我做导演工作比较晚,我是做演员很多年后才做导演的,所以有一点就比较方便,因为我们在剧组待的时间长,相对经验会多一些。因为你会跟不同的导演去工作,有的时候你在片场就会看到各种意外情况,那么在应该如何处理意外状况方面,我积累的经验就多一些。但在其他的创作层面上,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导演在讲他的故事,我是来帮他讲故事的人,当然是以导演为主。
北青艺评:《六欲天》拍完后,有段时间你说再也不做导演了,现在还会这么想吗?
祖峰:我觉得那时候也不是立flag,它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就类似说太难了,我真的再也不干了的那种情绪表达。现在我们也在寻找那些动人的故事,在看有没有合适的时机。
但演员工作我还是很喜欢的,因为它比较单纯。你进入那个人物之后,就不用去想别的事情了。导演的工作可能更庞杂一些,会牵扯精力更多一些,会受到的约束也更多一些,要考虑很多东西。当然,如果有一个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的话,我肯定还会去讲。好在我不是职业导演,我可以靠演戏去养活自己,在导演这方面不用那么推着自己往前走。
什么是好的表演?
北青艺评:你做演员、做导演,我们都能从作品里有直观的感受,但对你当年做老师教表演就不太了解,感觉你肯定不会是和刘天池老师一样的教学方法。
祖峰:我觉得我当年其实也是一个好老师,我很负责任,然后对表演也有一些见地,但确实能力还是有点儿不够。所以那时候我就留意看别的老师怎么教课,很多有经验的老师很厉害。他就坐在那儿,跟学生说就行,他从来不做示范。跟学生交谈,让学生演,打断,然后再交谈,学生再演,就能产生变化。
但我刚开始做老师的时候做不到这样,有的时候着急了,就要上去做示范。我也试图去启发他们,比如说他们在排作业的时候,一个进门的动作,我会跟学生说你在舞台上要带戏上场。因为我们所看到的舞台空间它是一个镜框式的,所有的信息都在这儿,你要带着戏上场,带着画外的信息进来,才能让这个空间无形中变大,我们电影也会有画外空间的概念,对吧?声音从外面进来,它不局限于画框。演员带戏上场,往大了说,是空间变大了,往小了说,就是人不是静止的,生活也不是静止的,它是流动的。
我们表演还有一个叫动作三要素: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和怎么做。做什么和为什么这么做,可能剧本会有提示,怎么做每个演员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我会启发他们,然后在他们还没听明白的时候,我会给他们做示范,做完示范之后,我会说:这个我用了你别用,你用别的办法。
北青艺评:你在讲到这些表演细节的时候,连肢体语言都丰富了很多,你是真的喜欢表演。
祖峰:可能也是我就会干这个。演员这个工作确实很有趣。表演可能除了技术上之外,还有一些你不可预见的期待在里面,因为你跟不同的演员,不知道会碰出什么来,尤其是第一次合作的演员。即便不是第一次合作的演员,你再合作的话,你也不知道会碰出什么。
北青艺评:什么是好的表演呢?
祖峰:我觉得创作可能会有一个原则,包括可能文学创作也会有这种原则,就是你最初的构思是不能要的,我说的这个构思不是创作原初的东西,那个核是最重要的,而是你构思的那些最初的桥段不能要,比如说,你要想一个桥段,让主人公互相形成一个什么关系。你第一个想到的可能大家都会这么去想,就是顺向思维的东西,所以这不能要。再想第二个,第二个可能也不能要,然后再想一个,那个可能就会更新鲜一些了,就会让观众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在准备自己的工作时,除了我们该做的那些,怎么做其实是千差万别的,上学的时候,老师也会跟我们说,就是要在观众的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这是我觉得比较好的一个结果。
林见捷:摄影机和显微镜,都可以用来理解生命
在《家庭简史》欧洲首映的第二天,北青艺评采访了影片导演林见捷。在采访间见到他时,林见捷戴着一顶国内带来的卡其色复古爵士帽,和我们开玩笑说当初买它是因为朋友们说这样看起来像个导演。
其实林见捷曾是理科学霸,后来他觉得生物并不是自己要一生追求的东西,就选择了跨度极大的电影继续进修。首部长片就入围了圣丹斯和柏林两个重要的国际电影节,并受到业内外好评,林见捷的电影之路开局甚稳,这位年轻华语导演接下来的创作也因此受到关注。
学生物,是在研究生命
做电影,是想理解生命
北青艺评:听说《家庭简史》实际拍摄时长只有37天,但是从2018年项目启动,到2022年拍摄,再到圣丹斯和柏林的放映,差不多有6年的时间。这6年里剩余的时间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个项目没有很快出来?
林见捷:融资其实花了很长时间。在国内融资不易,而我的学习经历让我知道一些融资渠道,包括一些国际合作的可能,所以我和我的制片们一起完成了这样的一个布局。
北青艺评:你当时从学生物转到学电影,是什么让你下了这样的决心,如此大跨度地转专业?
林见捷:就是一个直觉的东西。我本科毕业后,本来是有机会去清华读生物的一个硕博项目。但是我得知后并没有特别高兴,没有觉得我成功了,这让我觉得可能需要重新想一想自己的追求了。后来我选择了电影,当时我也没有觉得这个选择一定是对的,但学习的过程就是一个证实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自我发现的过程吧。
北青艺评:那么在《家庭简史》面对观众以后,你觉得电影变成你确定要做的事情了吗?
林见捷:我会继续往下走走看,看看电影能带我走多远。
北青艺评:我们在片子中其实还是能看到很多学生物的理科生痕迹,比如显微镜镜头的运用,包括涂伟父亲的职业就设定为生物学家。所以学习生物的过往经历会对你的创作有影响?
林见捷:有的。生物对我来说还是兴趣所在。从我的角度,学生物跟拍电影,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太大差别,学生物,是在研究生命,做电影,是想理解生命。摄影机和显微镜,都可以用来解析人类的本质和探索人性的秘密。
用更客观的角度观察
用更主观的声音表达
北青艺评:作为新人导演,你的视听语言很成熟,能不能讲讲你的镜头和音乐创作?
林见捷:视听语言其实也是在探索中形成的。摄影方面,其实就回到刚才我们提到的显微镜,当我决定用这样的一个视角去观察一个家庭的时候,我跟摄影讨论发现其实我们的摄影机也跟显微镜有一些联系,显微镜的目的就是慢慢放大,企图去接近事物的本质。我们在用摄影机拍摄时,也是类似的,希望不断地接近,一方面是去分析,一方面也是想去探究这些人物。
谈到音乐也不能不说声音。在摄影方面我们会用相对更客观的角度去观察,在声音和音乐方面则会相对更主观一些。我希望有这样的一个碰撞,让声音去把很多人物内心的东西去放大,让大家能够形成自己的一些想法。
我之前拍短片的时候并没有用到音乐,所有的短片都没有音乐。所以第一次跟作曲合作也花了特别长的时间去磨合,前期时间非常长,可能有一年多,但真正开始密集创作是在初剪之后,看到整个片子之后就相对更明确了。一开始我觉得不会用太多音乐,结果也是在看到初剪之后,我发现可以把音乐变成个人风格的一部分。
我们决定用比较多的电子音乐,然后有一些玻璃和金属的声音,打造这样一个音乐世界。很巧的是声音设计的工作人员进组晚一些,但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似的元素去构建声音世界。我跟作曲聊声音,跟声音团队聊音乐,这部影片的音乐和声音其实是浑然一体的。
北青艺评:你的影像风格在短片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吗?
林见捷:我的每个短片风格都不太一样。我记得做第一个短片的时候,我特别执着于长镜头,觉得镜头应该是越长越真实,越长越厉害。但是后来慢慢拍多了,我还是不希望被某种风格限制住。我觉得要从故事本身出发去选择适合的风格,才更有效也更有趣,每次我都会面对不一样的挑战。
北青艺评:很多年轻导演会受到其他导演或者是艺术家的影响,你有吗?
林见捷:我也是影迷,所以说完全没有也不太可能。但是你要说具体是谁,我觉得其实有很多。我一开始看电影的时候,看了非常多的影史经典,所以整个影史当中有很多人对我都有或多或少的影响。
我之前还在跟人聊到说希区柯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导演。我一开始看他作品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我最近几年在回顾他的东西的时候,发现其实他做到了作者性和观众的有效对接。很多导演他有话想说,但观众不一定爱听,而希区柯克找到了这样一个点,就是他能够让观众去听他想说的这些东西,我觉得这可能算是一个新的启发。
关于选角的二三事
关于电影的二三言
北青艺评:这部片子的演员都非常好,不管是实力派的祖峰和郭柯宇,还是年轻演员孙浠伦、林沐然。和他们的合作是怎样实现的?
林见捷:每一个演员的选择其实都有很不一样的故事。
我找父亲和母亲的演员花了特别长时间。祖峰老师当时在拍一个别的片子,我的制片机缘巧合地认识他的经纪人,然后就给他送了剧本。他抽时间读了这个剧本,他说他一口气就读完了,第二天就给我打了电话,我们就视频,只聊了一次,我就觉得是他了。这是一个非常快的一个过程。那个时候我还在想,剧本里这个父亲要会写书法、喜欢听古典音乐、会打网球。我说祖峰老师你是不是要去打一下网球,听听古典音乐,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但我很意外的是,这些东西他刚好都会,就好像这个角色是为他写的一样。
郭柯宇老师是当时有人给我推荐了《再见爱人》这个综艺。看了几期节目之后,我就很想见她。我们当时没有聊很多跟剧本相关的东西,更多的是聊一些生活的东西。她告诉我,看整个剧本的感觉就像穿过浓雾。后来我在找景的时候,她这句话会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发现跟我想要营造的整个片子的感觉是很一致的。我当时就决定说那好,我也跟着感觉走,就这样确定了。
两个小演员之前都有演过戏,但是他们都是海选出来的。选他们主要在于这两个小孩,带给我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孙浠伦,首先他的表演特别自然,而且他可以在不多的表情动作基础上传达很复杂的感情,还有他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既让你想去多了解这个人物,又有所保留。所以我觉得他特别符合严硕这个人物。
林沐然是一个特别真诚的孩子,他会让你感觉到他有非常强的表现欲,但同时也非常自然,不会让你觉得他是在为了演而演。他这个人物的难点就在于我需要他跟涂伟有一个很完美的结合,他需要去理解涂伟经历的整个心理变化。有一些地方他可能之前并没有经历过,并没有想过,那我们需要去做排练。包括击剑也是他需要学的,在拍摄的过程当中,所有击剑动作都是他自己完成的,因为我希望在涂伟身上加入演员本身的魅力。
北青艺评:看国际版预告片,可能有些观众在期待一个类型化更明显的故事走向,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处理。为什么?
林见捷:对我来说还是希望回到这个家庭本身。类型是我的电影语言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北青艺评:在柏林电影节的欧洲首映之前,影片已经在圣丹斯电影节受到很多关注,在所有的评价中,你印象比较深的有哪些?
林见捷:我没有读所有的评价,但让我印象很深的有两个评价,一个是这是个看似简单的故事,但却有许多层次和复杂性,值得反复观看,还有一个是不少人说在观影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还在思考和感受这部影片。本版文/帼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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